32、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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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的冷光灯照亮房间,也将郑淮明的脸色照得无比惨白,甚至有些诡异。他的喉结缓缓滚动,漆黑的瞳孔直视着方宜,宛如黑暗中某种蛰伏的困兽。
    方宜深呼吸,试图压下自己的情绪:“余濯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那么小………………”
    谁料,郑淮明直接打断了她,轻声道:
    “但事实是,如果不是为了送他,李兰不会出现在碧海中学门口。”
    他平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余濯的过错。
    方宜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内心没有愤怒,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和震惊,明明平时郑淮明是那么的慈悲、包容,就连面对难缠病人毫无根据的谩骂、投诉,他都能淡淡地宽慰说一句:没关系,因为他们病了。
    可此时,面对一个无辜的失去至亲的少年,郑淮明却显露出如此强烈的苛责。
    “你何必要这样说………………”方宜闭了闭眼睛,不再看他,深感无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定要责难活着的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当时余濯也在车上?”
    “我怎样说?”郑淮明拿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桌上的油污,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边缘,甚至体贴地将她的饭盒也收好。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态度漠然,抬眼柔声问,“你们心里不这样想吗?方宜,你没有吗?”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掠过,温柔得好似一句情话。
    方宜的呼吸有些颤抖,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也早疲惫于与郑淮明的对峙。她宁愿他有什么就说,就骂,而不是藏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让别人一起陪他窒息。
    在方宜的记忆里,以前郑淮明不是这样的,过去他总是温和、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咄咄逼人。但自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尖锐和沉重。
    “你累了。”方宜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忽然软下来,她轻声说,“你休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她拎起打包好的饭盒,转身朝门口走去。
    “方宜。”背后传来男人略显急促的喊声。
    脚步丝毫未停,休息室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走廊上新鲜微凉的空气涌入胸口,方宜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
    她走出几步,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沈望的未接来电。
    还未等方宜回拨,手机就又一次响起。她回头,尽头的窗外是如墨的夜色,走廊上空荡荡的,老旧的灯轻微地闪烁着。
    郑淮明没有追出来。
    方宜按下接听键,略加快了脚步。
    “余濯的事我听说了......”沈望担忧道,“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她故作轻松道:“我没事,明天中午你不是要参加电视台的提案会吗?你安心工作吧。”
    “那等结束以后我就立刻过来,晚上你想吃什么?”
    “其实......”方宜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此刻推辞或许会让对方误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不过我还没想呢,你就做点苗月爱吃的吧。
    简洁地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她走出了医院。
    初春清凉的夜风拂面,碧海医院离社区很近,海边此时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几位阿婆带着孩子玩耍,荧光的小球在夜幕里闪烁滚动。
    远处码头上静静泊着几艘船,灯塔的光晕下,能隐约看到最里头的几艘挂着蓝色的旗子。方宜知道,上面写着的是“大鱼船舶”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出海,少年骄傲幸福的神色:“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停下脚步,干涸了一天的双眼忽然湿润,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狭小的休息室没有开窗,浓重的烟味弥漫,空了的烟盒和塑料包装掉在地板上,茶几上只余两根烟散落。郑淮明神情空洞,前倾着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颤抖的指间明明灭灭。
    大量的尼古丁涌入血液,却丝毫无法让他镇定。左手紧揪住心口染血的毛衣,胸膛下心脏疯狂杂乱地跳动。
    方宜平静的离开,比争吵、谩骂都要让他恐慌。
    灯大开着,郑淮明却没有力气起身去关,浓烈的烟灰忽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像有野兽撕咬着心肺,每一次换气都有如刀割。
    想要呕吐的欲望再次上涌,他却死死捂住嘴,不允许自己将满腔油腻的食物吐出来。
    恼人的剧痛在上腹搅动,郑淮明咬牙猛地攥拳,发狠地将食指骨节抵进柔软的最深处??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痛极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只剩脊背的颤栗,冷汗唰地浸湿衣领。
    持续自虐般地加深,痉挛的器官更猛烈地反抗。意识有一瞬间的抽离,郑淮明急促地喘息,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
    十六岁那年,他中考以全海城第一名的成绩,收到了省城实验中学破格录取。可海城一中为了争取状元,豪气地承诺了一大笔奖学金,以及他弟弟的优待录取通道。
    老校长惋惜地拍拍少时郑淮明的肩膀,劝道:“孩子,能去省城实验,相当于一只脚跨进最好的大学,你前途无量,再回去好好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如果家里困难,钱不是问题,我可以资助你!”
    可他回到冰冷的家中,还未热一口饭吃,就接到了母亲叶婉仪的电话:“淮明,你怎么还没到啊?妈妈去值夜班要来不及了,小泽这边离不开人。”
    记忆里,母亲叶婉仪曾是一名建筑师,优雅时尚。父母恩爱,家里总是摆满了鲜花,母亲有一头漂亮的波浪长发,踩着高跟鞋坐飞机去各个城市出差。那时飞机只出现在电视里,小小的他每次抬头看见蓝天上的那抹白色,心中都无比地自豪、向往。
    只是后来,在郑泽一次次的开胸手术中,阳台上的鲜花无人照料,逐渐枯萎。父亲在外挣钱,叶婉仪为了照顾弟弟辞掉工作,换成家附近的三班倒。她剪掉了长发,鲜艳的裙装变成起球的毛衫…………………
    拿到奖学金的那天,郑淮明路过百货大楼的橱窗,看见了一件雪白的羊绒毛衣。明亮的灯光下,那件毛衣做工精细、款式新颖,袖口处绣了几支淡雅的竹叶,很配母亲抽屉里那副她过去常带的珍珠耳钉。
    晚饭时,郑淮明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叶婉仪却迟迟未动筷子,犹豫了很久对他说:
    “妈妈知道,你考上省城实验很不容易,但妈妈相信,以你的成绩,留在海城也能考上好大学的,对吗?离家近些,你也能......”
    “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接受了海城一中的录取。”郑淮明温声打断叶婉仪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有一丝期待道,“我留在海城多些时间照顾小泽,以后他中考也能优待录取,我在哪里学都一样。”
    叶婉仪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她一边笑,眼泪一边落下来,伸手紧紧抱住儿子:“太好了………………你是妈妈最懂事、最乖的孩子!”
    郑淮明已经记不得,叶婉仪有多久没有夸奖,拥抱过他。他有些无措地享受着这份亲昵,手抬了抬想要回应,温暖的怀抱却忽然落空。
    叶婉仪接起医院的电话,担忧地起身就要走。
    “妈妈。”郑淮明连忙叫住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欢喜道,“我用奖学金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叶婉仪的目光落在包装袋上品牌的字母上,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郑淮明心头一空,连忙解释:“不是的,奖学金还剩很多,我都放在你电脑桌上了......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买,这件衣服不贵的,只花了一点点??”
    叶婉仪夺过包装袋,皱眉翻开吊牌,最后一点笑容都没了:“我不要,你赶紧去退了!”
    可她身上的这一件已经很旧了,白色洗得多了开始泛黄,袖口起了很多毛球。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快去问问能不能退!”
    那漂亮毛衣袖口处的竹叶未曾被展开,就被丢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大门紧紧地关上,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在眉间。
    摇晃的画面一转,是深冬的北川校园。那天是冬至,全年夜最长的日子,他们才恋爱不久。
    夜色浓如墨,郑淮明站在教学楼门口,随着晚课下课的人流,远远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色身影。方宜尤为兴奋地跑过来,“砰”地一下子撞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
    郑淮明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女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只要看到你我就开心啦!”
    郑淮明留恋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还是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杯奶茶:“还热着,你最喜欢的。”
    方宜欢喜地接过来,是校门口那家很火的黑糖珍珠奶茶,要排很久的队。她喝了一口,因为一直暖在书包里没有吹冷风,甜甜的奶茶还是微烫的,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回忆起这两个月的恋爱,郑淮明每一次来接她下课,都会提着东西。奶茶、小蛋糕、糖炒栗子、烤红薯、小礼物......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她一出现,他总能变出些好吃的。
    “为什么每次你都带东西来接我啊?”方宜脸颊红红的,“晚上我吃太多会胖的!”
    郑淮明自然地笑说:“因为想让你看见我更高兴一点。”
    谁知,方宜却挽住他的手臂,抬起头认真道:“我看见你高兴,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我高兴,只是因为见到你!”
    他微怔:“见到我?”
    “对啊,因为我喜欢你嘛,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奶茶和小蛋糕!”方宜笑嘻嘻道,眼里亮晶晶的,是那么天真又纯粹。
    郑淮明望着她的笑容,心头融化成了一汪水。他再也忍不住,俯身拥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感受到女孩在他脖颈间温热的呼吸,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一个空洞被渐渐填满。
    “干什么啦,路上好多人!”方宜小声嗔怪道。
    可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拥抱…………
    寂静的休息室里,呼吸声愈发粗重。郑淮明蜷缩起身子,抵在上腹的手臂青筋暴起,浑身剧烈地颤栗着。可他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眉间微皱,双眼半阖着,涣散的瞳孔早已没有焦点。
    他强迫自己感知这种剧痛,一下、一下,随着心脏跳动,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郑泽去世,叶婉仪离开家的那一年,郑淮明十八岁,距离他得知母亲的死讯的那一天,还有五年……………
    他知道叶婉仪深深怨恨着自己,所以至死都没有留给他哪怕一句话。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对于铃声的敏感,几乎刻在郑淮明的血液里。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朦胧的意识中挣脱出来,去够桌上的手机。
    模糊的视线中,来电显示李栩,他立即按下了接听。
    “主任,后天有一例心脏搭桥,是从七院转来的危重症,刘主任问您......”
    “能做。”郑淮明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回答,“让小陈.....排吧。”
    “主任你声音怎么这么轻?”李栩疑惑,“你在哪里啊?“
    又一阵剧痛袭来,郑淮明几乎再说不出话来,按下了挂断键。左手紧攥住手机,一起用力地没入上腹的衣料。那坚硬的棱角抵得太深,他顷刻呕逆了一下,后背肌肉猛地痉挛,汗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郑淮明意识微微回笼,伸手进口袋摸索出一板药。视线中,自己的手指并拢紧攥,塑料板折叠发出尖锐的响声??
    他还不能死………………他只配煎熬地活着,赎完过去欠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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