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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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扉,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敲响它,去打扰房间里的维努斯小姐。
    在来到瑞奇曼伯爵府之前,我和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千金,我只是一个流落在贫民窟,为了还能活下去看到明天的太阳而努力谋生的小流氓。
    来到瑞奇曼伯爵府之后,好不容易有了能与她这样的人平和交谈的机会,但因为近来的诸多事情,无法言喻的暗流再次将我们分隔开。
    “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外人罢了。”
    与我流着相同血脉的兄弟姐妹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曾经也许和我一样是地痞流氓,也许是被精心圈养起来的情妇私生子,也许是不能明说却身份高贵的隐秘子嗣,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接受着不同的教育与观念成长,最后却因为瑞奇曼的血缘齐聚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宅邸,怀着不为人知却殊途同归的心态,等待着传闻中的巨额遗产的分割——
    这样的人们,说着,“我们是一体的”,“维努斯才是外人”。
    不知为何,我感到了深切的悲哀和莫名的好笑。
    其中大部分还是在笑自己,为本来就是分割遗产而来的自己居然高高在上地评判着与我相似的人而感到好笑。
    我忽然想到了之前握着瑞奇曼伯爵的手时候的场景。
    那双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父亲的手,冰冷,宽大,触感令人难忘……
    究竟为什么会给我带来这样的悸动呢?为什么一想到就会感到难以自抑的悲伤呢?
    我当时完全想不出原因。
    不知何时眼底已经泛起了泪花,我抹掉了眼泪,准备悄悄折回房间。
    就在这时,维努斯小姐的房间里发出了一声巨响。
    这些时日目睹过的一桩桩死亡惨案在我眼前回溯,难道这回轮到了维努斯小姐?!我焦急地、不顾礼仪地砸着门扉,甚至准备立刻去叫唤侍从们前来开门。
    但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毫发无伤的维努斯小姐站在门边惊讶地看着我:“抱歉,吵到你了吗?”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脸上的慌张一定看上去十分可笑吧,因为维努斯小姐柔软的黑色眼睛中浮现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
    我像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心上人拉近关系的毛头小子一样干巴巴地开口:“有什么,我能帮上您的吗?”
    一定会被礼貌地拒绝的。
    我在开口前就想到了结局。
    但是维努斯小姐却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双眼发亮地看着我:“真的能拜托你吗?”
    她对着我打开了房门,让我看清房里的一片狼藉。
    “事实上,我正在找东西呢。”
    “那是父亲给瑞奇曼夫人写的信件,他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转交给夫人,但我却忽然找不到了。”
    维努斯小姐站在被她翻乱到底的众多书本前,不好意思地对面色僵硬的我讲道,
    “我实在是不擅长保管这类东西,直接甩给了手下的人,但他现在……嘛,我只能自己去找了。”
    站在烂摊子前的维努斯小姐看上去像是从高高在上的玉人变成了站在灰尘飞舞的杂物间掐着腰烦恼的小姑娘。
    “是一封盖了玫瑰纹样印戳的白色信件,我想应该是夹在了哪本书里吧,毕竟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看小说,也许就当成了书签用了。”
    维努斯小姐嘟囔着,
    “但我怎么翻都找不到……啊,莫尼先生,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欲掩弥彰地挡住了嘴唇,却挡不住弯起的眉眼:“不……咳,我是说,这种事也是偶尔会发生的呢。”
    维努斯小姐眼睛发亮,像是找到了同伴似的:“对吧!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吧!”
    虽然那么重要的信件一般是不会被遗忘的,但我还是违心地点了头,得到了认同的维努斯小姐对我露出了一个笑脸。
    不知为何,我也有点开心起来,我咳嗽几声转移了注意力:“如果是一直照顾你的仆人,想必也会记得你的习惯,也许已经为了让你能更快找到而放在显眼的地方了。”
    “……啊!”维努斯小姐短暂思索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抛下满地的书籍,踱步到房间里的桌子上,挪开放在桌上的盘垫,又掀开一张时兴的报纸,终于在笔筒旁发现了安然摆放着的信封,“找到了!谢谢你,莫尼先生!”
    我掩饰着唇角的笑容:“不,能帮上你就好了。”
    维努斯小姐这回把信封挑了出来,她笑眯眯地抬眼看我:“作为感谢,要不要喝杯茶?”
    “唉?”这突然的邀请让我无法立刻想到回复。
    “你那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大麻烦,想必是刚好有事过来吧?”维努斯小姐说,“作为帮我找到重要的信的回礼,请务必让我听听你的烦恼。”
    “我哪有什么烦恼啊……”我好笑地被迎到座位上,“不过让公爵千金为我倒茶,这倒是天大的荣幸。”
    “只是倒茶这样的小事罢了,不管是谁都会做的吧?”维努斯小姐笑了,“如果你非要那么计较,那让一位伯爵的公子替我翻书柜找东西,也是我的荣幸呢。”
    我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茶很好喝……不过当然不是维努斯小姐泡的,她只是把房间里送过来的茶壶里的茶给我倒了一杯,就如她说的,的确是谁都能做的小事情。不过由她这样尊贵的人做出来,这对以前的莫尼,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来说,的确是比天方夜谭更加奇幻的事情。
    “请您不要取笑我了,我并不是什么尊贵的……伯爵公子。”我看着维努斯小姐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在这座宅邸里,能被那么称呼的只有斯诺少爷。”
    那位有着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和一双瑰红眼睛的瑞奇曼少爷,斯诺.瑞奇曼,眼前这位公爵小姐的表叔,一位真正和她一样尊贵的人。
    “但小叔叔也说过,你们是他重要的家人了吧?”
    “……不是什么家人,不过是一群争食的腐鸦罢了。”
    空气忽然变得很沉默。
    我惊觉自己刚刚居然在红茶的香气中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连忙挽尊:“刚才说的话还请您务必忘记……”
    “忘不了哦。”维努斯小姐托着下巴看着我,“毕竟被人当面说成是食腐的黑鸦,这种事我可忘不掉。”
    我慌得满头是汗:“我绝对没有侮辱您的意思,还请您不要生我的气。”
    “噗。”看着紧张的我,维努斯小姐哈哈大笑起来,在我惊讶不解的视线中,她毫不矜持地擦了擦眼角的余泪,“我没生气啊,你说得又没什么错。”
    望着我,维努斯小姐的眼睛中有什么在解开束缚涌出,让那双颜色柔软的黑眸都变得无法直视的耀眼起来:“我来这里的目的,和莫尼先生,和大家没有任何区别。”
    “莫尼先生您可能不清楚,不过在帝国的法律中,我这样的远亲也是可以继承伯爵的财产的——只要作为伯爵现任配偶的瑞奇曼夫人愿意回归家族的话,维努斯家就能以她的名义从伯爵那里分到很大~一堆~遗产。相信我,一个贵族家族绝对比个人更懂怎么剥削。”
    维努斯小姐晃了晃手里的玫瑰信封,对我眨眨眼,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下。
    “啊……虽然不是很想做这种事,但行走在这世间,没有钱果然是不行的呢。等莫尼你在社交圈正式出道后就能明白了,真是处处都有用到钱的时候。维努斯家比我想得更穷呢……”
    在最后,维努斯小姐以嘟囔的方式抱怨道。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的人说这种话呢。”我不解地道,“您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同伯爵和斯诺少爷说,对您之后的继承产生什么影响吗?”
    “哎?嘛……你说与不说关系都不大,反正我目的明确,小叔叔应该也是知道的。”维努斯小姐忽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说起来,我之前去见伯爵的时候,也说了一样的话呢。”
    我惊得差点摔了茶杯:“您、你对伯爵也说了这种话……!”
    “当然没说得那么明显,”维努斯小姐一脸没什么大不了地摆摆手,“不过也隐晦地提了几句,伯爵既然当时没反对,一定也是赞同我的做法的。”
    你确定他不是被你气得无话可说?
    我差点咬掉了舌头。
    “不过……果然是遇到了太多我这样的人了吧,伯爵根本没有反应。”维努斯小姐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
    我忽然无话可说了。
    的确如维努斯小姐所讲。
    她也好,我们这些顶着瑞奇曼名号回来送伯爵最后一程的“子嗣”也好,眼里心里所见所想的根本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只是他代表的瑞奇曼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象征的巨额财富。
    但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假惺惺地,贴上瑞奇曼的标签,围在那个老人的身边,以期用亲情为筹码,划得他死后遗产的大头。
    这样的我们,或许还没有一开始就冲着钱来的维努斯小姐来得光明磊落。
    维努斯小姐没有看向忽然陷入沉默的我,她把玩着手中的信封,也许是想起了她的父亲临行前对她的交代。
    【“普莱尔,待你去瑞奇曼家的时候,能替我去拜访一下瑞奇曼夫人吗?”
    “啊,麻烦你了,就帮我捎封信过去吧。”
    “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一些例行的问候。回来的事情我当然也会说,但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吧。”
    “哈哈……看你的表情,是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的呢。”
    “你是个想到什么就一定会去做的孩子,真的很不像我……但这是好事。”
    “但我和你不一样,普莱尔,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只要家人能陪在自己身边,普普通通地过些平静的日子,就足够了。”
    ……
    “她也有了新的家人了啊。”】
    斯诺.瑞奇曼垂下如白鸽羽毛般纤弱的雪白睫毛,轻轻摆弄着洁白花瓶里和他眼珠颜色极为相似的美丽玫瑰。
    “普莱尔之后就会过来,母亲。”
    “她是一个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足够可爱的孩子,长得虽然和您不像,但也十分美丽。”
    “啊,就像玫瑰一样,总是生长在荆棘中,人也是有了缺点之后才会更加耀眼的,不是吗?”
    “……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您。”
    “我想,您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要是……我能早点带她来见您,那该多好啊。”
    “不过,现在也不晚呢。”
    斯诺.瑞奇曼望着掌心里的玫瑰,笑了起来,那雪人般毫无生彩的脸庞上都像被映衬出了娇妍的喜悦:“要是她也能成为瑞奇曼家的一员就好了。”
    “那样我就会实现她所有的愿望。”
    ***
    维努斯小姐要为之后的重要会面好好打扮一番,所以我早早地从她的房间里离开了。
    在经过那么一番愉快的交谈之后,再次回到只有自己的房间里就开始感觉度秒如年。我试着翻阅了一些维努斯小姐借给我的书,虽然不是什么艰涩的书籍,但那些大约只有她那样的年轻女孩子才会感兴趣的人鱼啊妖精之类的书籍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翻着翻着就陷入了神游。
    从发呆中惊醒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不知不觉夜已深黑,今夜瑞奇曼家族不会如之前一样在大厅聚餐,因为斯诺少爷和维努斯小姐要一起去面见瑞奇曼伯爵夫人,这三位应该能愉快地度过一个晚餐时光吧,和我们这些心怀鬼胎聚在一起的临时大家庭不同,那三位高贵的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家庭。
    我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过了平日吃晚餐的时间许久,难怪肚子已经难耐地发出了抗议。虽然按响房间里的铃铛叫来仆从送餐也是个选择,但不知为何,我却忽然想到了那个被绑在餐厅里的半精灵。
    他有没有吃过东西呢?
    平日里,莫妮卡或其他兄弟姐妹会像喂狗一样赏赐给他一些食物,但今晚,主人们都不在那里,谁来给忠心的黑犬喂食呢?
    我改变了主意,出门向餐厅进发。
    但我没能见到那被绑在柱子上的半精灵,只见到捧着受伤流血的手哭着向我奔来的莫妮卡。
    “我好心去给那个半精灵喂食,他却突然暴起伤了我!”莫妮卡的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冲刷成一道道明暗分明的颜色,她被餐刀划伤的手背不停地流淌着殷红的血液。
    餐厅里那被挣开的锁链,掀翻在地的饭食,还有哭嚷着流血着的姐妹……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好歹还记得叫来仆从,告诉他们半精灵逃跑一事,让他们尽快去寻人,不要惊扰了贵人们。
    回头看见莫妮卡还在哭得可怜,我没有办法,只好先带着她回我的房间处理伤口。
    哭泣着的莫妮卡拉着我的衣摆,就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止住了抽泣。她跟着我进了我的房间,被我安在椅子上要求擦擦脸的时候也乖乖照做了。
    “我以前从来不进男人房间的。”莫妮卡嘟囔着。
    “你就该这么做。”我说,“女孩子总要保持警惕的,坏男人太多了。”
    “哼,说得那么好听,你还不是把我带回来了。”莫妮卡指责。
    “我……我好歹算是你的兄弟。”我尴尬地回复,抱着医药箱回身,莫妮卡坐在椅子上,理所当然地向我伸出受伤的小手。
    她的手十分纤细,透出幼龄的稚嫩感。尽管平日里莫妮卡总喜欢化明媚的妆容,用响亮的嗓音说话,仿佛这样就能彰显存在感,让她自己在一众兄弟姐妹中看上去脱颖而出不好招惹,但她实际上还只能算是个孩子,甚至比维努斯小姐更为年轻。
    如果我猜测得没错,她应该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一个,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斯诺少爷更多的宽待。
    “切,兄弟姐妹这种话你哄哄小孩子就够了,我才不信呢。”这么说着的莫妮卡却有一张的确很小孩子的面容,“你别以为这样就算给我施恩了,我们是目标相同的对手,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沉默地替她上好药,包扎好伤口。
    “那么,我现在就以对手的立场,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莫妮卡捧着绑着白绷带的手,尽管面色不太好,却依然骄傲地对我说:“好,你问吧。”
    我合上医药箱,轻轻的一声“砰”,像是把我们两人之间仅存的那点兄妹温情也一下割断了。
    我问:“莫妮卡,造成这一系列……伤亡的元凶,是你吗?”
    莫妮卡坐在椅子上,人小小的一个,看上去毫无威胁感,更像是一个任人操控的洋娃娃。
    但她的眼睛那么冰冷。
    她看着我,的确不像是在看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而是在看一个不除之不快的的对手。
    “对。”
    出乎我意料,她回答得很爽快。
    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因为在她单纯的世界里,我马上就会变得毫无威胁,所以才展现出来的毫无危机感的直爽。
    想法得到了验证,我却觉得荒谬。
    “你是怎么做的?那些事情……”那些意外完美得根本不像人为的谋杀。
    莫妮卡以一种微妙的笑意看着我,就像是那些贵族老爷们轻蔑地看着我这样的下等人的时候眼底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采:“哪些?”
    我的大脑转得飞快:“第一日的意外坠亡,当晚的食物过敏,之后花园里被马蜂蜇死的那个,还有摔死在我阳台上的露莎西尼……”
    “所有的这些,难道都是你做的吗?”
    莫妮卡静静地听我罗列她的罪责,缓缓开口:“原来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了啊。”
    她的表情冷漠得不像个年幼的女孩,这让我感到更为荒唐。
    “做出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能那么安然处之!”我用之前莫妮卡指责维努斯小姐的语气指责道。
    “因为……”莫妮卡眨眨眼睛,对我说道,“我只是许愿了嘛,许愿那些碍事的家伙都能快快死掉,不要来和我争抢遗产。”
    莫妮卡说了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许愿……”我牙齿打战,“你是和谁许的愿?”
    “是叫什么来着……恶魔大人?”莫妮卡以一种分享秘密的可爱口吻对我说,“在养母的指导下,我将一切都奉献给了恶魔大人,所以作为回报,它会实现我的愿望。”
    像是怕我不信,莫妮卡还扯下了自己一边的衣领,在十分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个只看一眼就能感到不详与可怕的符文,就算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魔法,也能直观地感受到那印记的可怖之处——就像是看着混血的红眼睛时,人的心底会自然而然冒出的战栗一样。
    莫妮卡在给我看完符文后又开始一个一个替自己系上扣子,她的手受伤了,行动不是很方便,但她很认真地,很仔细地将自己的衣襟收拾齐整。
    我看着她的动作,颤抖着嘴唇,问道:“许下这个愿望,你会付出什么?”
    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莫妮卡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好像是说……死后灵魂会被恶魔吃掉还是怎么样的?但是,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吧?在那之前我会得到很多很多钱,变成这世界上最尊贵最富有的女人,过上就连维努斯小姐那样的贵族都会艳羡的人生,得到真正的幸福——养母是这么同我说的。”
    莫妮卡的脸上扬起一抹天真的笑容:“如果是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吧?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就该不顾一切去抓住那个机会才对啊。所以,你不能怀着对我的怨恨死去,不能在恶魔大人的面前说我坏话哦,我们是对手,你就算输了也该心服口服地输掉,然后死……”
    莫妮卡惊讶地拍着突然抱住她的我的后背:“快放开!我可没把你当成兄弟呢,你这个轻浮的坏男人!我要诅咒你了哦,要让恶魔大人把你蹂.躏得凄惨一团然后死掉哦!”
    “啊呀……”莫妮卡眨眨眼,停下了拍打的动作,“你是在哭吗?”
    女孩的嗓音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凸显出难言的稚嫩。
    “说起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莫尼。我说。
    趁一切还来得及,快停手吧,莫妮卡。我劝。
    “为什么大家总要这么说呢?”莫妮卡看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
    “一切还来得及,我们都是家人……这些话,明明说出来的人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啊。难道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吗?”
    “我和你说些秘密吧,因为莫尼你也马上就要死了,所以和你说应该没关系的。”
    “恶魔大人啊,其实没有那么无所不能,它自己也和我说过了哦,它只能起到推波助澜这样的作用,毕竟恶魔在很早以前就被神明勒令不准过度干涉人界了——它是一个比人类还诚实许多的恶魔,所以我最后才愿意和它签订契约的。”
    “但就算只能做到一点微小的事情,恶魔大人还是如我所愿地杀死了那么多人。”
    “如果那个家伙不那么傻傻地爬上露台,恶魔大人也不会吹起那阵风。”
    “如果那个家伙没有毫不关心地把能致死的毒莓带过来,恶魔大人也不会让它进了死去的人的肚子。”
    “如果那个家伙没有抱着龌龊的心思半夜绕去二楼,也不会被恶魔大人推下露台。”
    “……”
    “如果莫尼你能冷酷地对我视而不见,不把我带回来,那恶魔的爪牙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头顶吧。”
    莫妮卡轻轻把我推到地板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会以什么方式死去呢?莫尼。我会很期待的。”
    我们就这么静静对峙了一会儿,莫妮卡的表情慢慢变了。
    “奇怪……我好像……听不到恶魔大人的声音了。”
    莫妮卡满脸冷汗地捂住心脏上方的位置,那是她和恶魔订下契约后印记留存的地方,现在,那块地方正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灼热和刺痛。
    莫妮卡尖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她紧紧地抓着上前来扶她的我的胳膊,尖尖的指甲刺进我的小臂肌肉。
    尽管刚才还对我说着“请你去死”这样无情的话语,但在痛苦的时候,莫妮卡依然倚在我的怀里,对我这个并不熟悉的兄弟哭诉着。
    “好痛……帮帮我……”
    我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却没法对她做出更多帮助。
    “你还让恶魔去袭击谁了?”我质问。
    莫妮卡咬着惨白的嘴唇。
    “红……眼……睛。”
    我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那个黑皮怪瞳的半精灵,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莫妮卡想伤害的从来只有能和她争夺家产的人——
    “你诅咒了斯诺少爷?!”
    莫妮卡的眼眶中溢出滚烫的眼泪,像个不成熟的小孩子一样哭诉道:“但是,红眼睛是不该存在的吧,明明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这个之前表现得无比喜欢斯诺.瑞奇曼的小姑娘在这一刻,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维努斯小姐也在那里,让他们两个人自相残杀是最合适的……我只是这么许愿了。”因为这,她还特地放跑了那个半精灵。
    只要普莱尔.维努斯或者她的仆人杀了瑞奇曼少爷或者伯爵夫人,她在财产争夺中无疑会变得更加优势。
    她只是如此单纯地思考着,然后更加单纯地许下了愿望而已。
    我把倒地的莫妮卡交给了赶来的仆从,心慌意乱地朝着伯爵夫人所在的高塔奔去,这也是今晚维努斯小姐去的方向。
    ***
    我赶到的时候,一切其实都已经结束了。
    但也因此,我却发现了瑞奇曼家最大的秘密。
    哪怕莫妮卡的恶魔已经消失,但它的确如向那个天真的女孩允诺的那样,让一对亲和友善的叔侄当面对立了起来。
    那杀气腾腾的半精灵挡在维努斯小姐面前,瞪视着对面的斯诺.瑞奇曼少爷。
    我毫不怀疑,这个只听从维努斯小姐一人命令的可怕黑犬会用他远超常人的能力将瑞奇曼少爷的脑袋从身体上扭下来——
    又或者,在那之前,就会被可怕的瑞奇曼少爷杀死。
    我不知何时已经跌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只能看着落在地毯上的我自己的汗水,浑身发颤地催眠自己——其实我刚刚并没有赶过来,我是陪着晕过去的莫妮卡.瑞奇曼,最后自己也因为精疲力尽睡过去了,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但是不管是瑞奇曼少爷还是维努斯小姐都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听到了瑞奇曼少爷的声音,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莫尼,如果你也想拜见母亲的话,至少要提前和我说一声,而不该同莫妮卡一样无礼。”
    我的心脏因为这句话几乎停跳。
    在这时候,维努斯小姐如同天籁般的话语紧接其后,她的嗓音里还带着点笑意:“是啊,毕竟小叔叔要提前花费心思准备仪式呢——把所有人都当成你的玩具,你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瑞奇曼少爷听上去有些受伤。
    “普莱尔,你误解我了。”
    他说。
    “我只是希望大家都作为我的家人,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我身边而已。”
    ***
    “当时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呢,普莱尔还和我大吵了一架。”雪白的瑞奇曼先生放下茶杯,“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真正的家人没有隔夜仇。”
    瑞奇曼少爷颇为怀念地笑了起来:“所以最后我们也解开了误会,重归于好了。不过之后就不能再看到那么带刺的普莱尔,反而让我有些怀念呢。”
    齐勒听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地啃着点心:“最后是怎么和好的呢?果然还是因为大公缺钱所以才找你借……”
    身后的半精灵侍卫长的目光变得犀利了起来。
    齐勒在内心吐了吐舌头。
    瑞奇曼先生却笑了笑:“普莱尔最后没能分到遗产。”
    雪白的瑞奇曼先生在齐勒眼底,已经变成排在维努斯大公身后的第二奇怪的贵族了。他那双瑰丽的红眼睛在阳光下像是永恒定格的宝石玫瑰。
    “也没有人继承伯爵的名号,时至今日,瑞奇曼伯爵依旧是我的父亲。”
    齐勒:“哇……他也是难得长寿的人类呢。”
    布莱克的手已经跃跃欲试地要落在齐勒的小脑瓜上了,齐勒连忙改口:“发生了那么多事,最后还是能以一家人的身份相亲相爱地处在一起,也算完满了吧!”
    “你说得对。”瑞奇曼先生这么笑道。
    在阳光下,雪一般的他像是马上就会融化。
    但他没有融化,那些永远不会被齐勒这样的外人知道的秘密,依旧藏在他温柔的外表之下。
    ***
    当夜,同样接受了维努斯大公“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唤醒过往”的设定的瑞奇曼先生担任了守夜员一职。
    哪怕是以齐勒的目光来看,身体并不好的他根本撑不了整夜,说不定守夜到一半就会晕倒在维努斯大公床畔,但瑞奇曼先生还是坚持单独为维努斯大公守夜。
    “我偶尔也会想和普莱尔说些只有我们叔侄二人才知道的话。”
    他这样的话一说,反而叫人不好拒绝了。
    就连海特先生都毫无异议地把空间空出来给了他们。
    那齐勒当然也——
    来到熟悉的床底,齐勒难掩心中的跃跃欲试。
    身为一个尽职的刺客,他当然不能从他的主战场逃离。
    至于在行刺期间意外听到了什么,那都属于不可抗力。
    瑞奇曼先生和维努斯大公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更加温柔了,几乎让齐勒想到那些把他当成自己孩子的热情大妈。
    “你总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完全不考虑后果和他人的心情,任性地给大家带来麻烦……”
    嗯嗯,就连教训的口吻都那么让人怀念的相似呢。齐勒感叹。
    “你还说我是把大家当成玩具的过分的人——实际上只有真的那么做过的人才会一针见血地说出那样的指责吧。”
    对对对,我已经听到好几个受害者真情实感的哭诉了。吃了许多瓜的齐勒在心底点了赞同。
    “但真是奇怪……明明你和我都是在做一样的事情,你身边的人却总是在笑着的。”斯诺.瑞奇曼轻眨雪色羽睫,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血色的瞳孔中映衬出普莱尔.维努斯时隔多年却似乎毫无变化的年轻容颜。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确定……你果然是个奇妙的孩子。不……应该说是奇怪吧。所以只有这样的你才……”
    瑞奇曼伯爵叹了口气。
    “这话我以前从未对你说过吧,普莱尔。真是讽刺,只有在这种时候,在你意识不清,也许根本不知道在你面前的人就是我的时候,我才敢对你说这样的话——别看我这样,自尊心可是一般男人的两倍。至少在你面前,我是永远做不出把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同你交代的行为的。因为哪怕你不会表现出来,我也觉得你一定会在心里取笑我的敏感与脆弱。只有在你面前,我不希望我看上去是那么的可怜和无助。”
    “我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家伙啊,普莱尔……”
    ***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软弱,事情应该永远不会变成后来的那样子。
    在莫妮卡.瑞奇曼死亡的时候,斯诺.瑞奇曼其实赶到了现场——他永远珍视着他每一个家人。
    瑞奇曼伯爵“奇迹”般地身体好转,那些妄图靠着瑞奇曼子嗣收割财产的贵族们的坏主意都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袭承名号也无法分割财产的瑞奇曼子嗣们看上去就变得如此多余——等到瑞奇曼伯爵再一次濒临死亡的时候,那些子嗣们还能不能在贵族们的府邸生活下来,庞大的瑞奇曼府会不会衰落都还是个未知数呢。
    于是他们就□□脆利落地抛弃了。
    斯诺.瑞奇曼安排好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去处,不管是希望去上学,还是希望进入要地工作,或者继承庄园当个休闲的庄园主,所有人的愿望都被满足了。
    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他们决定离开瑞奇曼府,那他们在外不能以瑞奇曼的姓氏活动。这其实也是为了这些子嗣们考虑的一个交换条件。
    所以在那个时候,不应该以莫妮卡.瑞奇曼来称呼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瘦得脱形的女孩子才对。
    “莫妮卡。”身为兄长,这么唤一声其实就足够了。
    但是那么呼唤女孩子的人不是斯诺.瑞奇曼,而是她身边的莫尼。
    那个男孩见证了斯诺.瑞奇曼最大的秘密,但他并没有以此要挟他的兄弟什么,只是请求斯诺.瑞奇曼,他要带着莫妮卡一起离开。
    他们除了同样流着瑞奇曼的血以外,身上毫无相似之处,就算当初在瑞奇曼宅邸里时,也不是亲近的关系。
    但当斯诺.瑞奇曼再次看到他们,看到莫尼将莫妮卡轻轻唤醒,莫妮卡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晃着莫尼的胳膊要求“今晚想吃布丁”的时候。
    斯诺.瑞奇曼忽然发现,这两个人似乎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家人——那让斯诺.瑞奇曼羡慕了一辈子,却也一辈子无法被满足的愿望,这两个人已经达成了。
    莫尼对斯诺.瑞奇曼恳求道:“我不忍心告诉她您到来了,她后来一听到您的名字就会害怕得不行。”
    斯诺.瑞奇曼体谅地说:“没关系,那就不用说。我只是来见证家人的离去,她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
    莫尼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与恶魔订下契约的人是不会迎来幸福平稳的死亡的。
    莫妮卡在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衰败下来,肉眼可见地瘦削与苍老,就像真的被恶魔吸食了生命一样病倒了,最后最年轻的她却成了余下的兄弟姐妹中最早离开的一个人。
    不过她直到死前,都在努力地挥霍着钱财,购买也许只穿一次就扔掉的好看裙子和几乎没能带出门去让别人艳羡非常的珍贵珠宝。
    但是,奢侈了半辈子的她,最后的愿望却只是在晚餐的时候吃一次布丁。
    莫妮卡是在吃完布丁后走的,大约是最后的愿望被满足了——哪怕那只是一个不用成为最尊贵最富有的女人也能被轻易满足的愿望,但她还是开心地离开了。
    “莫妮卡的灵魂会被恶魔吃掉吗?”陪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莫尼问道。
    斯诺.瑞奇曼回答:“与她订下契约的恶魔已经死了,哪怕契约依然生效,应该也没有执行者了吧。”
    “呼……那就好。”莫尼松了一口气,“她之前一直做噩梦,哭着说恶魔大人要来吃我的灵魂,我只好每次都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如果这个安慰最后变成了谎言,我接下来的人生可能都要为此愧疚了。”
    斯诺.瑞奇曼颇为动容,甚至当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有你这么优秀的家人,一定走得很幸福。”
    莫尼尴尬地看着斯诺.瑞奇曼的泪水:“您还是把她想得太美好了……”
    莫尼把之前被临死的莫妮卡握住的手递给斯诺看,那上面已经出现了几个深深的血洞。
    “莫妮卡直到死亡都是一个真正的恶魔,她最希望的应该不是在晚餐时吃一次布丁,也不是希望身边陪着一个兄长,她希望有人能陪着她一起离开,哪怕那是一直照顾着她的我。”
    斯诺.瑞奇曼却用更加羡慕的语气道:“所以我才说——你们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家人了啊。”
    莫尼怔了怔,他的脸上似乎将将要露出一个苦笑,却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了。
    “说起来,您最近和维努斯小姐……不,维努斯公爵,还好吗?”
    斯诺.瑞奇曼说道:“她建设领地急需一大笔资金,我以个人名义赞助了她,她说之后会加倍还我的……这孩子真是别扭,明明我们是家人,不用那么明算账的。”
    莫尼却笑了:“但不这么别扭就不像她了吧。”
    斯诺.瑞奇曼的笑容却止住了:“莫尼,我才是普莱尔的叔叔。”
    莫尼脸上的笑容就隐去了:“……是。”
    斯诺.瑞奇曼的笑颜这才再度展开:“莫妮卡已经死了,莫尼你也没有别的依靠和留念了,干脆回来瑞奇曼府吧?如果之后还想去哪里玩,或者做些什么,我一定都会替你实现愿望的,毕竟你也是我重要的家人嘛。”
    “我的确打算回瑞奇曼府。”
    莫尼艰难地说道。
    “但我并不想以少爷的身份回归……我只是亏欠瑞奇曼太多,后半生都想在府邸里为瑞奇曼,也为您,做些什么。”
    “……是吗。”
    斯诺.瑞奇曼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偶。
    “是这样啊,就连莫尼你,都不愿意成为我的家人。”
    当时的莫尼,现在一介平平无奇的瑞奇曼仆从,此刻正站在维努斯大公的寝卧前,将真实的想法掩盖在厚重的脂粉下,只有一双望着今夜寒凉月色的眼睛偶尔能透露出他真实的想法。
    今夜的月亮不是圆满的圆月,是总是有缺憾的残月呢。
    就如同斯诺.瑞奇曼的人生,似乎永远都不会得到圆满——哪怕他真切渴望的,只有那么一个简单的心愿。
    ***
    瑞奇曼夫人经过艰难的生产,终于生下了瑞奇曼府邸众人企盼的继承人——这本是令人无比开心的大好事,但这欣喜只持续到在盛望中诞生的瑞奇曼少爷睁眼的第一刻。
    那襁褓中还未生出毛发的雪白婴儿,睁开了一双瑰丽的红色眼眸——本该只出现在肮脏的混血身上的象征,却出现在了尊贵的伯爵继承人的身上。
    瑞奇曼伯爵勃然大怒,但他到底没能斥责刚生产后身体虚弱的爱妻,只能将怒火放在一个无力的婴儿身上。
    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被愤怒的伯爵当着伯爵夫人的面扔下了楼,在众人的惊叫中,那个婴儿……
    出乎意料地没有迎来死亡。
    他落在了玫瑰花丛中,也许是因为体重较轻,神乎其神地被花枝撑了起来,甚至身上都没被刺划伤多少。
    据老人们说,当时的瑞奇曼少爷甚至没有哭泣,只是睁着一双瑰红的眼睛注视着从露台上抬头出来张望他的人们。
    当然这样神奇的经过里有多少是杜撰的成分就是外人不得而知的了,反正自那之后,似乎意识到“神明也不希望这个孩子死掉”的瑞奇曼伯爵,半是认命,半是报复地任由那个孩子顶着他的姓氏长大了。
    除了一双鲜红的眼睛和天生就易于常人的肤色发色,幼小的瑞奇曼是个绝对的天才,早早就发挥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能,让所有教导过他的老师都赞不绝口“不愧是瑞奇曼的子嗣”。只是,为什么偏偏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呢?
    就像是娇艳的玫瑰,为什么非要长着满身的刺,扎得人鲜血直流呢?那双红色的眼睛就是扎在瑞奇曼伯爵心间的一根刺。
    小瑞奇曼没有在外表上展现出什么混血的标志——没有尖耳朵,没有鱼鳞,没有兽耳,身高也好好地在逐年增长,这也许是瑞奇曼伯爵能容忍他长大的最主要原因。
    但尽管这样,那对红色的眼睛,当他注视着他亲爱的父亲时,却只会让他的父亲在思考,他究竟是哪个不为人知的奇异种族留下的种。
    而生下了这个孩子的瑞奇曼夫人,也为了躲避旁人的目光,自己搬去了远离人群的高塔居住。
    在小瑞奇曼年幼的时候,伯爵夫人还会偶尔带带他,但当瑞奇曼少爷慢慢长大,红色的血眸和异于常人的外表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就连伯爵夫人也不想再见他了。
    哪怕最后瑞奇曼少爷想了妙招,代替园丁去为那位夫人赠送最爱的玫瑰,甚至学习了如何侍花,伯爵夫人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甚至在有一次瑞奇曼少爷坚决要见她的时候与他发生了争执,从屋子里扔出滚烫的茶杯。这个茶杯如那些玫瑰花刺一样没有伤到瑞奇曼少爷的身体,他依旧幸运地完好无损。
    但是自那之后,瑞奇曼少爷就再也不去探望伯爵夫人了。
    少爷开始埋首在书房里,翻阅那些没有人看得懂的深奥书籍。当时还年轻气盛的他对信任的仆从说:他要找出证明自己和父亲、母亲是一家人的证明。
    但要如何去证明自己的家人是自己的家人呢?
    正常的家人之间,又何必去需要借助书籍里那些死人的智慧来证明他们的圆满呢?
    这些话,当时如果真的有人去对瑞奇曼少爷说过,后来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故事了。
    瑞奇曼伯爵身体不好其实是很早就出现过的事情——帝国的魔法师和医生能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但就算是他们也不能让一个人类长命得如同精灵。人类就算在各种方面都努力地证明自己要优于异族,但这些由神明制定下的规定,却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
    更何况,瑞奇曼伯爵本来就已经年事已高,他和伯爵夫人的结合,其实就是老夫少妻的组合。
    当时年岁已经有伯爵夫人父亲辈的瑞奇曼伯爵,在维努斯家族开的宴会上,对初初亮相的伯爵夫人一见钟情了。
    这个风流了一辈子却从未与任何一位女人缔结过姻缘的年迈男性忐忑地向维努斯家族提出了联姻申请。
    让他惊喜万分的是,当时的维努斯小姐,后来的瑞奇曼夫人,同意了他的请求。
    ——如果不是本人愿意,就算是瑞奇曼伯爵也无法那么轻易地在明面上强行要求一位公爵府的千金嫁给他,哪怕实际上,他本人的威势与钱财早已超越了这个落魄的贵族家庭。
    但就算是瑞奇曼夫人本人亲自点的头,社交圈里也不乏传出些“落魄的维努斯家族靠嫁女儿换取富贵”的谣言。
    只是这些传言都无法动摇喜悦不自禁的伯爵本人,他甚至因为这些谣言更加补偿性地帮助了落魄的维努斯家族,更是在帝都权力中心对当时还年轻的维努斯公爵——普莱尔.维努斯的父亲,也是瑞奇曼伯爵夫人的外甥多有帮助。
    他是那么热诚地爱着那个女人,甚至早早地就想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将自己的一切都传承给他们爱情的结晶——
    但生下来的,却是一个红眼睛。
    自己被背叛了吗?自己被欺骗了吗?自己被愚弄了吗?她的爱情是虚假的吗?
    瑞奇曼伯爵想了很多很多,但他身上有着瑞奇曼家族一贯的对感情的懦弱,所以他没有开口去问自己心爱的女人,甚至没有当面质问她——你是不是与别人私通生下的孩子,他甚至对于自己的妻子搬去高塔独居也不加一语,只是在心底确认了这就是她懦弱心虚的表现。
    他几乎自虐地把斯诺.瑞奇曼留在了身边,似乎想看着他成长后的某日终于掩藏不住自己的异族特征,在他面前暴露本质。
    但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却等来自己身体先衰败的一日。
    如果就这么死去,自己的财产应该会如当时计划的一样,全部由斯诺.瑞奇曼,由那个女人和别人的儿子继承吧。
    瑞奇曼伯爵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到了最后,他孩子气地赌气起来。
    对着侍奉在病床前的斯诺.瑞奇曼,他对外唯一承认的儿子,他说:“我的财产,我的名誉是不可能被一个红眼睛继承的。”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他曾是那么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拥有过数不胜数的女人,尽管对他来说那些都是只见过一面,连脸都想不起来的陌生人了,但他知道,那些心存妄想的人会生下他的孩子,许多孩子。
    那些私生子他以前一直处理得很好,不打算让他们去打扰自己的妻子。
    但现在,他似乎就要死了,也许在他死后,他的财产就会被别的孩子继承,他的妻子会和那孩子真正的父亲一起享用他曾拥有过的一切。
    只有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他说道:“叫他们过来。”
    仆从恭敬地问:唤谁过来呢?
    瑞奇曼伯爵最后一口生气在喉咙里沙哑地叫道:“我的孩子们。”
    那些如腐鸦,如蚤蝇,如贪婪的鬃狗一样,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就可以因为他的财富亲切地唤他父亲的“孩子们”,他要召回他们。
    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是心怀鬼胎的也罢,是胆小如鼠的也行,他要尽可能多的,尽可能多地把那些人召来这个府邸,因为——
    “我的财产只能由我真正的家人继承。”
    年幼的斯诺.瑞奇曼在跪了一地的仆人中静悄悄望着床上带着扭曲笑容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您会得偿所愿的。”
    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就像是之后一脸平静地回来同瑞奇曼伯爵报道:“那些人里没有能真正继承您衣钵的家人。”时一样平静。
    哪怕在那个时候,瑞奇曼伯爵已经永远无法回答他了。
    自那以后,永远永远,永永远远,瑞奇曼伯爵都不可能等到他“真正的家人”,自他之后,再也不会出现新的“瑞奇曼伯爵”了。
    只有斯诺.瑞奇曼,一直在履行着他父亲的“遗愿”。
    ***
    齐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屏住了呼吸——虽然调息是一个刺客必备的技能,但他差点把自己憋死了。齐勒小心翼翼地平缓呼吸,他摸着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心脏狂跳,却又更加专注地听着斯诺.瑞奇曼先生的话语。
    “说起来,以前我有和普莱尔你打趣过的吧——如果那么喜欢红眼睛的话,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我和你身边那个可怕的半精灵,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斯诺.瑞奇曼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当时你的话真是惊到我了,我一直记到现在。”
    “普莱尔你说啊——”
    【“但小叔叔你只是患有罕见病,而不是混血呀。”】
    “我当时真的很高兴,普莱尔。”
    齐勒默默点头:终于有一个人相信自己身份清白,在多年的歧视中得到了认可,难怪瑞奇曼先生会那么喜欢维努斯大公了。
    但瑞奇曼的话并没有说完。
    “真的,特别高兴——因为普莱尔你紧接着说的那句话。”
    【“叔叔你自己也知道这点的,不是吗?”】
    “……”
    当时的斯诺.瑞奇曼和如今的齐勒一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到斯诺.瑞奇曼一个人的声音。
    他说:“我真的好高兴,终于有一个人和我有了一样的想法——我想这也许就是家人间的默契吧。”
    ***
    斯诺.瑞奇曼知道自己不是混血,只是患了极为罕见的病症,是在他很年轻的时候。
    他翻阅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数量的书籍,终于在一个异国医师的残笔中看到与他类似的病例——有一对在幼时意外分开的兄妹在长大后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结合产子,生下来的孩子就如斯诺.瑞奇曼一样有着罕见的白发红瞳。
    不过在医师后来的追踪中,那个罕见的孩子并没有能存活多久,而知道自己真实关系的夫妇二人也将其当成了上天赐给他们的惩罚,在那个孩子死去后就黯然神伤地离婚了。
    倒是医师后来对这样奇异的现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终其一生都在调查这些不是混血却天生有着红眼睛的孩子们。
    这位拥有先驱智慧的人在书里写到:“这并不是什么神明的惩罚,只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遗传病。只要注意细节,那些并非混血却有红瞳的孩子能像正常人一样存活许久。但最终杀死他们的却不是基因的缺陷,而是旁人、甚至是来自家人的歧视。”
    虽然当时格外年幼的斯诺.瑞奇曼没能完全解读这位伟大医生的话,但他的确被一位已经故去多年的亡者的半句话语拯救了——他不是母亲出轨了某个异族的罪证,只是不幸地罹患了极为罕见的疾病而已。他的母亲是清白的,他的父亲也没有被心爱的人背叛,他们这个家庭还是有救的。
    但当斯诺.瑞奇曼珍而重之地捧着这本能让一个家庭重新圆满的书籍去找他最为信赖的母亲的时候,那本珍贵的书却被伯爵夫人撕毁,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那些书页和斯诺.瑞奇曼仅剩的希望一起,永远化为了灰烬。
    伯爵夫人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他相信我,就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改变想法;如果他不信任我,也不会因为一本死人写的书转变态度。”
    那是斯诺.瑞奇曼无法理解的话语。
    但后来,在斯诺.瑞奇曼发现了伯爵夫人的秘密之后,他就理解了。
    他当时还是太按捺不住脾气,气冲冲地跑去找母亲对峙,结果被对方生气地赶了出来。
    斯诺.瑞奇曼离开前还很生气地对她喊:“难道不正是因为你自己心虚,不正是因为你自己都不信任自己,你才搬进这座高塔的吗?”
    斯诺.瑞奇曼保证,那绝对只是他的一时气话,他从小到大只和伯爵夫人没规矩地嚷过这么一句气话——但仅仅只是因为这一句话,他的母亲就永远地离开了他。
    而在斯诺.瑞奇曼犹豫着是否要将这个悲惨的消息告诉给已经许久不与母亲相遇的父亲时,病床上的瑞奇曼伯爵对他说:“我要找我真正的家人来继承我的财产。”
    啊。
    当时的斯诺.瑞奇曼脑海中只有唯一的一个想法。
    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
    新的“家人”来得很快,他们像是寻着花蜜的蜜蜂,等待开餐的食腐鸟,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来到瑞奇曼府——斯诺.瑞奇曼知道自己也许不该这么想,但他当时的确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热闹的家庭气氛。
    那些素未谋面的男孩女孩们没有在意他突兀的红眼睛,亲昵地叫着他“斯诺哥哥”或者“斯诺弟弟”,他们热切地挽着他的手,询问“父亲身体还好吗?”“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伯爵夫人?”“希望我们能尽快融入到一起,成为一家人。”
    斯诺.瑞奇曼简直忍不住眼眶中感动的泪水,他哽咽道:“我也这么真心地希望着。”
    他的确是如此希望,如此恳求的。
    但是他新的家人们却似乎并不是那么想的。
    与斯诺.瑞奇曼相处得越久,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越是惶恐,越来越不敢亲近他,到最后,甚至连本该一起愉快进食的餐桌上,那些家人们都面色肃静地仿佛参加着谁的追悼会。
    这可不行啊。
    “大家是在家里有哪里住得不舒服吗?”斯诺.瑞奇曼热切地询问着。
    “没有没有。”家人们惊惶地这么说道。
    他们一定是在说谎,但为了照顾我的想法,却还是温柔地掩藏了真相。可是家人之间就不该存有什么秘密吧?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清楚、明白地在一开始就挑明才行。
    于是斯诺.瑞奇曼没有和任何家人透露,悄悄扮作侍从潜入了他们另外举办的茶餐会,为了掩盖他自己的肤色,他还贴心地让侍从们都涂上了厚重的假面。
    尽管兄弟姐妹们最后还是勒令遣散了仆从们,但过于心切地想要知道大家真心想法的斯诺.瑞奇曼还是用了些小手段,躲在了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地方。
    一开始,是平日里笑得最可爱的孩子扔下了茶杯,他的脸色看上去可怕极了:“我再也忍不了了,这种破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再忍忍,伯爵的身体撑不了多久的,分完遗产就走人吧。”那个素日最吵闹的孩子却这么沉静地说。
    “但是伯爵,真的会死吗?……不如说,现在在病床上的那个伯爵,真的还【活着】吗?”
    大家陷入了沉默。
    只有斯诺.瑞奇曼在暗地里感叹: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好聪明啊。
    “我说……你们是真的,都有下过手了吧?不是被吓得失手,最后在这里自己吓自己了吧?贵族们的死侍很多的,替身也不少,你们难道找错对象了?”
    “我怎么可能会看错那双红眼睛!”有个年纪较轻的孩子崩溃地哭了,“我明明是看着他倒下去的,但是第二天他却又没事人一样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还对我说你脸色很不好,难道是感冒了吗这样的话摸了我的额头——我后来差点把脸都搓下来了!”
    “是你的毒药失效了吧?而且贵族宅邸总有很多应付下毒的举措。”
    “那这该怎么解释呢?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我把他推下了阳台,他的鲜血淌满了身下的玫瑰花丛,但等我把仆从叫来后,尸体和血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那个可怕的恶魔一脸没事人模样地端着刚烤好的饼干过来对我说——抱歉,我刚刚去了一趟厨房。”
    “究竟是我们都一起疯了?”
    “还是那就是一个杀不死的恶魔?”
    斯诺.瑞奇曼在心底叹息。
    他可爱又可怜的家人们啊,你们当然没有疯,他当然也不是什么不死的恶魔,这只是他的一个小把戏而已。
    斯诺.瑞奇曼是那么的天赋异禀,尽管因为身体原因他无法同其他贵族一样接受帝都魔法学院的教导,但瑞奇曼家族庞大的财力与势力足以让世界上所有的智慧都向他敞开大门。就连那曾经短暂地拯救了他心灵的那位医生,也是一个魔医双修,留下过不少珍贵魔术笔记的人呢。
    而斯诺.瑞奇曼只是从这如繁星般的智慧,如神明般的无私宠爱中,谨慎且规矩地取了自己最需要的一部分,和后来某位天真的女孩一样许下了一个单纯的愿望而已。
    他只是希望他能和家人们一起生活在一起。
    没有系统学习过魔法的人无法领略这一简单的愿望后究竟埋藏着多么深刻的执念和多么超越的才能,斯诺.瑞奇曼也无法知道这一点,在他的眼中,他只是做了最简单,最朴实,最平平无奇的事情罢了。
    仅仅只是因为这个愿望,斯诺.瑞奇曼就达成了世界上大多数魔法师穷其一生都无法达成的“伟业”,而这“伟业”,只是为了服务他一人,服务那个孤单的男孩而存在的“奇迹”。
    也许那位和半精灵一起到来的普莱尔.维努斯,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会对聚在瑞奇曼家族里的人们投来那一眼吧。
    那充满同情的怜悯眼神。
    不管是对那即将迎来在这瑞奇曼宅邸里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悲惨命运的瑞奇曼男孩女孩们,还是对她亲切拥抱着的那个人,又或者单纯是,在看到了悲剧的故事后,少女流露出的天真的叹惋。
    但她终究只是个“外人”,所以她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时至今日,“瑞奇曼伯爵”依然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伯爵夫人”依然自锁高塔,偶尔会和维努斯家里互通书信。
    只有瑞奇曼先生一个人支撑起偌大的瑞奇曼府邸。
    但或许,只有一件事情是改变了的,只有一件能让那个孤单的男孩能开心地微笑的好事是真切发生了的。
    那就是他的确拥有了一个珍贵的家人。
    只要她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他心中最大的宽慰。
    ***
    【虽然无法继承遗产了,但请叔叔您借钱给我吧——我立字据,一定会加倍偿还的!】
    那样没脸没皮理直气壮讨钱的普莱尔.维努斯,若是被她那群十分崇拜她的手下见到了,一定会在内心某处对这个女人产生失望吧……又或许,他们会因为“普莱尔.维努斯果然是这样奇怪的家伙呢”,反而对她更加推崇起来。
    但这样的事情,莫尼应该是无法亲眼见证了,他知道斯诺.瑞奇曼不会让普莱尔.维努斯落魄时的模样出现在他人眼前。
    对于他来说,那一定是只有身为普莱尔.维努斯家人的自己,才能珍藏的宝贵记忆。
    没错,在这个他和普莱尔.维努斯只剩下对方一个“家人”的现在,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感情,这样的记忆,才显得更为不可取代。
    在家人面前出丑,尽情做傻事,这才是正常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成为斯诺.瑞奇曼的家人,说不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但直到现在,只有普莱尔.维努斯一人承担了这份深重的“幸福”。
    也只有她,才能做到这件事。
    这样的普莱尔.维努斯,那位维努斯小姐,现在却躺在了病床之上意识不醒……
    虽然自荐要跟过来的是莫尼自己,他也的确担心那位维努斯小姐的身体情况,但他更担心的其实是也许要失去这最后一个“家人”的斯诺.瑞奇曼。
    哪怕瑞奇曼家族只剩下了“一个人”,但它的财富却像是吸取了子嗣们的生命力一样不断地繁盛扩大起来,甚至在资助的维努斯大公身上的确如她所言的得到了成倍的回馈。
    “哪怕帝国沉沦,瑞奇曼家也会长存。”这样的民间谚语,在“哪怕瑞奇曼家只剩下一人”的现在,依旧履行着它流传百年的可靠度。
    如果维努斯大公真的发生了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那种情况,也许如今正蒸蒸日上的帝国也真的会如谚语中一样……
    莫尼的思绪被凑到眼前的半精灵打断了。
    他对半精灵仅有的回忆都不是伴随着什么好事情,所以完全被吓了一跳,连心脏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不是那仿佛和过往的噩梦一同降临的黑暗半精灵,而是一个金发璀璨,哪怕有着一双鲜红的眼眸,看上去也十足亲和可爱的半精灵。
    齐勒双手合十地对他说:“突然靠近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莫尼很快就找回了平日里的状态,恭敬地回答:“没有关系,是我走神了。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啊,倒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那个年轻可爱的半精灵说道,又再次忍不住凑近打量着他。
    莫尼被看得浑身难受,就像是被好奇心旺盛的猫骚扰了:“请问您到底在看什么呢?”
    “哎,那个,就是……我之前远远地看着你们的时候,觉得这怕不是一群魔法操控的人偶吧。”齐勒笑着摆摆手,“现在凑近看了,果然是活人啊。我的好奇心满足了,谢谢您容忍我的失礼,祝您在大公府玩得开心!”
    这么说完,那个穿着维努斯大公府侍者服的半精灵自顾自地跑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也只有在维努斯大公的府邸才会出现这样的人吧。
    莫尼慢慢放松了衣领——他被白色脂粉铺盖的肌肤的确不是为了遮掩什么人偶的痕迹或不能见人的尸斑。
    ——因为那些不再被认为是斯诺.瑞奇曼少爷“家人”的人,早已消失在了瑞奇曼的宅邸之中。
    普莱尔.维努斯的确只做到了一件事。
    也就是这一件事改变了莫尼的一生。
    如今他能成为唯一一个活着留存在瑞奇曼府邸里的家族成员,也许也有她当时几句话照拂的恩情在。
    毕竟瑞奇曼只对他的家人如此温柔。
    看着惨淡的月色,莫尼在心底祈祷。
    如果这苍白的月光是您冰冷的眼神的话,无所不能的神明,莫尼只恳求您一件小事——请您让那位大人,醒过来吧。
    ***
    “你回来得可真晚啊。”
    齐勒看着出现在黑暗中的黑皮半精灵,心里骂了句脏话——黑皮在黑暗中完全是隐匿神器啊,这是犯规,是作弊!
    但他表面还是乖乖巧巧地说:“我有些担心大公,于是半夜睡不着想着去看看她。”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面对布莱克的质问,齐勒回答得更乖巧了:“瑞奇曼家族的人守在门口不让我进去,我吃了闭门羹只能回来了。哎,希望瑞奇曼先生的守夜能早日唤醒维努斯大公吧。”
    齐勒很有戏地抹了抹真的被他挤了出来的眼泪。
    虽然他是故意这么阴阳怪气地做戏的,但布莱克最后居然真的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放他离开,这让齐勒都有些受宠若惊——难道他的半精灵身份真的吃了一次红利吗?
    但今日已经吃了巨瓜的齐勒无心再往下深挖,他也没有自信能在那个可怕的黑皮半精灵怪物般的洞察力中潜入他的房间,像潜入大公床底一样深挖他的秘密。
    “每个小精灵~都有他的小秘密~”哼着原本是酒馆的小黄曲却被他擅自改了歌词的乱七八糟小调,齐勒愉快地爬上了床——今夜的瓜只吃了半宿,瑞奇曼先生果然如他所料撑不过整晚,于是齐勒就早早回来了,在早晨到来前他还能睡上一会儿~
    ……
    “草!”
    齐勒翻被而起。
    他忘记刺杀了!
    当时大公身边就只有一个弱鸡——就算他做到了很多魔法师都没做到的事那他也是个弱鸡——这么绝佳的刺杀机会,齐勒居然因为吃了瓜过于沉浸忘记刺杀了,他连匕首都没出鞘呢!
    现在再出门只会碰到那个可怕的监管者·布莱克·半精灵而已啊啊啊!
    于是那晚齐勒没能入睡,他对着他珍爱的匕首磕了满是忏悔的三个响头,然后抱着它眺望月亮,反思自己的错误直到凌晨晨光微熙。
    ***
    听着隔壁的动静,布莱克睁开双眼,可怕的鲜红眼睛在黑暗中极为渗人,像是来自死亡的凝视。
    他无法入睡。
    在维努斯大公出事后,他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不管是在大公府,还是在路上,不管他当时是在行走,还是经历过战斗感到疲惫,他都无法入睡。
    让他无法入睡的是铺天盖地向他袭来的【记忆】。
    只要他一有喘息的空间,就会占据他全部脑海的,有关普莱尔.维努斯的记忆。
    她在笑,在思索,在生气,在耍赖,在偷懒,在调戏别人……
    过于细节的,让布莱克自己都怀疑,难道我过往的人生中只有普莱尔.维努斯一个人吗的记忆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淹没他,将他溺毙在过去的长河中。
    好痛苦……
    甚至比身上刺上玫瑰花纹的那时,更加痛苦。
    无法入睡,无法呼吸,无法再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存活下去的这份痛苦……
    要怎么做才能根除呢?
    只是这么短暂的沉默,布莱克又再次想起了她。
    也许是因为这次见到了瑞奇曼先生,所以他罕见地记起了发生在瑞奇曼宅邸的那些事,那些被普莱尔.维努斯交代过——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忘记吧,的那些事。
    ***
    普莱尔.维努斯不是一个规矩的女孩,维努斯公爵也知道他管不住她。
    但也许是因为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也许是因为心中实在有许多心愿未了,也许是因为那时的他已经不会再在意那些了,所以当时的他还是把那些事情交付给了他身边最后的家人——普莱尔.维努斯。
    他在把信给普莱尔.维努斯的时候,这么恳求道:“请不要把这封信交给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看。”
    他也许做好了普莱尔转个身就会把那封信拆开看个明明白白的准备吧,但他并不了解普莱尔.维努斯,年轻的维努斯大公的确没有拆开那精心盖上的玫瑰纹戳,也没有做些什么洒点水看清楚里面的文字的小动作。
    她只是捏着那封由自己的父亲寄给自己的姨奶奶的一封最后的信,托着下巴好奇地心痒难耐,于是最后光明正大地差使着她好用的半精灵——去把公爵以前和瑞奇曼府邸通往过的信件全部都找来给我。
    后来这些信件被普莱尔当成了前往瑞奇曼府邸时的消遣读物。两家来往的信件,能被保存下来的大多数是官方的寒暄,就算布莱克已经尽力去找那些比较私人的信件记录了,但放在普莱尔眼前的依然是被认为“不会泄露什么秘密”的文字。
    但普莱尔.维努斯却看着那些文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偶尔也会说些什么像是线索的话语,比如——
    “瑞奇曼伯爵夫人出嫁前和维努斯公爵的关系真好呢,所以这种小事都会和他说——不过后来的信件就变得极为敷衍了,果然是一直见不到感情淡了吧。还是说身体不好交给别人代笔了呢?”
    “啊,原来我和我那未曾谋面的叔叔出生的日子如此相近啊,他也没比我早生几年。”
    “嗯……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此行并不容易呢。”
    但是马车上另一个人,当时的布莱克跟不上她的脑洞,他只是听到了普莱尔说他们的旅途不会顺利的话,并一如既往地盲信她所有的判断,眼界狭小的只容得下她一人的存在。
    “那现在就立刻返程吧。”
    听到布莱克的建议,年轻的普莱尔.维努斯笑了起来,她亲昵地摸着他的头发,贴着他被人仇视的魔性肌肤,注视着那旁人不敢直视的诡异红眼睛。
    “我可爱的布莱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注视我一人就够了。”
    用这么一句话语,就简单地安抚了炸毛的半精灵。
    布莱克也会时常惊讶于自己的好哄,似乎在那个人的面前,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满脑袋只会思考主人的黑狗——因为那绝对是最幸福最简单的事情。
    他的世界里只有普莱尔.维努斯,他不会好奇除了她个人存在以外的其他秘密。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普莱尔.维努斯才将他一直带在了身边。
    哪怕是她发现了那个最大的秘密时也一样。
    普莱尔.维努斯捏着从伯爵夫人的房间找出的信件——那些有关家人的重要回忆都被斯诺.布莱克好好地保存了下来,而现在,他又愿意同他的家人分享他所有的过去,并真诚地希冀着这能让他们更加亲密。
    但普莱尔.维努斯却将那些珍贵的信件付之一炬,同她素未谋面的姨奶奶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连带着那封到最后也没能送到伯爵夫人手中的维努斯公爵最后的一封信。
    熊熊的火光燃烧在普莱尔.维努斯的眼底,布莱克十分上道地说:“我会将今天所见的所有秘密忘得一干二净。”
    普莱尔.维努斯却笑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但忘记也是好事,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布莱克。”
    “因为这样可悲又可笑的事情,因为妄断与秘密产生的悲剧,忘记了的话对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人来说,是件好事。”
    普莱尔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
    于是当时的布莱克点头称是。
    但在多年后回想起来,布莱克却忍不住想——
    如果当时,他能稍微多嘴一句,比如就像那个调皮狡猾的年轻金发半精灵一样,多问上普莱尔.维努斯一句。
    是不是就能比现在,更加贴近她的内心,更了解她心中所思所想了呢?
    背后的玫瑰花纹在隐隐作痛,这样的痛楚自普莱尔.维努斯给他刺上刺青的那天就一直陪伴着他——半精灵撒了谎,普莱尔.维努斯完全没有所谓的魔法天赋,她在给他刺上刺青后让他泡的那些玫瑰花泉,也没有如书本中记载的一样缓解他的痛楚。
    但蹩脚的魔法与因为华丽而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痛苦的刺青,却在布莱克本人的默认下,一直烙印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骚动的痛楚告诫着他,带给他这份痛楚的究竟是谁。
    普莱尔.维努斯。
    她的存在是他一生最长久的痛苦,长久到布莱克可以将这份痛楚当作他幸福的一生。
    但现在,这样的痛苦,
    似乎终于要迎来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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