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小孩

    孙振辉的爷爷孙骏遥、父亲孙廷光都是花样滑冰的资深教练，这一点，从他们带出的选手遍及中国花样滑冰的四个项目就可见一斑：只看现役，女单有一姐唐娜和小女单王娟、谢诗倩，这次来比世青赛的小女单选手安贞慧也在孙家班里待过一阵；双人去年夏天刚刚组建的小小双曲蕊刘元凯组合两个人都是出身孙家班，冰舞有孙振辉，当然，孙家父子最出名的还是他们带出的男单。
    黄子希，时年16岁，是世青赛三位小男单里年纪最小，却是实力最强的一个，孙骏遥从几年前就断言这孩子将来必定会拿到世青赛，甚至世锦赛奖牌。
    现在距离兑现这个预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赛前大多数人预测，黄子希的领奖台之路对手主要有五个，来自美国的伯克利和贝尔，来自日本的中村英二，以及自己的队友李峻林和林航。
    其中，两位队友在短节目结束后就宣告彻底退出了领奖台的争夺。但又冒出了个来自俄罗斯的新秀谢尔盖。这几位外国选手国籍之高贵，黄子希望尘莫及，加上短节目处于劣势，如果黄子希在自由滑不能拿出更优秀的表现而前面几人又都没有失误，他今年就只好空手而归等待明年了。
    孙骏遥站在离冰场最近的地方，他这会儿其实很紧张，虽然面上不带，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出他站立的姿态不是放松的那种，眼部周围的肌肉都紧张地收缩着，以便老花眼的他能看清正在冰上进行热身的最后一组的六位选手们，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双臂也紧紧交叠在胸前，右手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攥紧成拳头，这样的姿态很累，而且总是保持一个姿态时间长了身体也很僵硬——场馆里空调效果不好，他跺了几下脚，转了个圈，既是取暖，也是缓解情绪，但是转身就看到了李峻林的教练孟飞，这个家伙倒是一脸轻松，还在跟林航的教练祁培玉说笑，却让孙骏遥更加紧张。
    孙骏遥知道，孟飞麾下实力最强的那个孩子今年还上不了世青赛，但明年必定会上，这几乎是一定的——在年纪小两岁多，动作难度还差着黄子希一截的情况下，那个孩子居然能数年来死死咬在黄子希身后，可见其过人之处，如果不是因为国家队习惯性地论资排辈，按全锦赛和全青赛的成绩，他今年完全有可能挤掉林航或者李峻林，现在就上jgp和世青赛。为这个，国家队遭受了不少非议。
    作为“补偿”，上面给了那个孩子去比亚锦赛的机会，在这次亚锦赛中，他爆冷赢了日本青年组一哥中村英二获得冠军，并且在自由滑比赛中成功完成了一个3a（3axel，即前外三周半跳，又称阿克塞尔三周），而黄子希本赛季的3a却成功率堪忧，而且在jgp分站比赛中就是中村英二的手下败将，这个不等式的算数题目并不难做。
    孙骏遥又跺了几下脚，那边赛前热身已经结束，一阵嗤啦啦的声音之后，除了即将上场的黄子希，其他选手都下了冰场。黄子希也靠了边，喝点水，擦擦汗，准备聆听教练最后的叮嘱。
    在说话之前，孙骏遥对黄子希笑了一下，肯定是希望选手不要那么紧张，但这个笑在孙振辉看来，很不自然，肌肉都僵硬了。
    他可能瞒得过别人，却不可能瞒不过自己的亲孙子。
    好在黄子希也没抬头所以没看见自己教练的紧张，但站在远处的孙振辉始终在默默地看着这一老一小，这么多年来，不曾改变。
    黄子希是孙骏遥、孙廷光最看重的选手，没有之一。他们对他的钟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孙振辉。
    而这一点，孙振辉一直知道，因为他一直都比不过黄子希，也不可能比得过。在孙振辉的童年岁月，黄子希就是父亲和爷爷口中的那个“别人的孩子”——乖、听话、用功、天赋过人、成绩优秀、性格老实、几乎不闯祸……黄子希几乎集家长老师们最喜欢的优点于一身，所以他们几乎天天都要在孙振辉面前念叨几遍，让孙振辉既厌烦又嫉妒又无可奈何。
    有段时间孙振辉看了黄子希就想发火：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但稍微有点理智就知道，这其实与黄子希又什么关系呢？他纯粹无辜躺枪。后来的日子里，除了埋怨自己技不如人之外，也就是嫌弃老爸和爷爷没事老提这个干吗？既然已经认定他“不是这块料”了，那还念念叨叨这个做什么？多念叨念叨他就能下脚料变极品料？省点儿口水吧！
    只是他实在改变不了这两位有事儿没事儿就把他拿来跟黄子希比较的习惯，只好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老子不混男单了，行了吧！
    于是，在他亲爹尚未松口同意岳正韬的“敲诈勒索”的时候，孙振辉就自己收拾包袱迫不及待地挪窝去了冰舞，哪怕冰舞拖拖拉拉了将近两年没给名份：过了这个村，要想不继续呆在男单恐怕就只有退役一条路了，而且即使退役了，也保不齐这两位继续念叨：你看看当年跟你一起练的黄子希，人家当年就如何如何，现在又如何如何……
    “跳槽”之后，再念叨也不怕了，不同项，就算被比下去，好歹隔着山呢。再说中国冰舞本来整体实力也不如男单，而且是历来如此，那么板子至少不会直接打到他身上。
    这两年以来，孙振辉很满意他在冰舞的小日子，只要保质保量干好份内的活儿，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教练岳正韬不是个话多的人，队友也少......冰舞一号wg伤病不断，同时又担负着冲奥的重任，真是令人担忧；刚来一年的新队友ls也就是苏志翔比较聒噪很烦人，不过除了这个之外其他的还好，哪怕给他弄了个新女伴，也是个只管埋头训练的，至于今天规定舞比赛之前的那番话，嗯，不喜欢我这么迁就着她，却这么久才说出来……难道我的表现非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总之，早早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孙振辉，已经不会对这种对比感到愤愤不平，顶多就是感叹一番：若我和他换个位置…….所有人都可皆大欢喜，不知道多好！
    黄子希要上场比赛了，孙振辉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视线聚焦到场地中央，那个穿着配色看得人要得色盲症服装的少年。原本就有些憨厚的长相，比较壮实的身材，再配上这一身得罪了设计师的衣服，那就是土得掉渣的结果。
    孙振辉绝无嘲笑黄子希之意，因为他们冰舞的服装，那渣掉得只有更大，而且经常是集体掉渣。
    就拿今天世青赛这几场比赛来说吧，男单三人里头，李峻林和林航的衣服都属于简单明快的，一个是白衬衫打领结，配合节目的爵士乐；另外一个稍微讲究一点，毕竟是专门的花样滑冰比赛服，虽然材质不是很好，但该做到，比如衣领、袖口处的设计、绣花也都达到了要求，黄子希的衣服烂是烂，其实就烂在配色上，换掉几个过于鲜艳的色块，就会舒服许多。
    而冰舞的服装烂，是一言难尽的。创编舞华尔兹，男女都要穿正式的礼服礼裙，西装就西装吧，贴那么多廉价的烫钻干嘛？嫌料子不够闪？说是要跟李思芸的衣服相配，可这玩意出现在西装这种庄重的服装上面，还不如没有呢。李思芸的裙子粗看还行，不能细看，那料子、做工，以及同样闪瞎人眼的烫钻，就这件衣服，已经是再加工过一回的了，至少不会掉渣，前ls组合比冬运会热身的时候，就因为做工不牢，李思芸裙摆上面的烫钻掉了一地，wg、ky、jr这几对也好不到哪儿去，区别只是掉得少些，可一样把冰面弄得一团糟，最后大家都上去帮着捡，冰舞自由舞为此被迫推迟了十几分钟开始，幸好出问题时还只是赛前热身，要是正式比赛，一定会被扣分的。
    孙振辉已经决定，明年宁可学李峻林那样自己弄一身白加黑，也坚决不要这玩意了，李思芸也有同样的想法。
    音乐响起，是电影《珍珠港》的原声音乐，也许教练是想用对比强烈的色块凸显战争的主题，可惜，失败，并且是很严重的失败……孙振辉搔搔头，看着黄子希开始准备第一个技术动作：单跳3a。
    其实排除服装的失败，单论音乐选择，《珍珠港》比短节目《土耳其进行曲》适合黄子希——他那个总是“时刻准备着”的表情，搭配气势磅礴的《tennessee》真是……绝配嘛，孙振辉这么想到。
    下面黄子希已经绕场一圈多了，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换脚起跳了。
    16岁，训练中能完成3a，虽然拿到赛场上成功率偏低，但在这个年纪已经是顶尖的难度了，这回参加世青赛的小男单们，不说有这个技术储备，就是能跳高级三周接三周跳的，都不超过两位数。可是黄子希不敢满足，因为他知道，在国内，他的身后，至少有两个人在虎视眈眈。
    这一回，一定要成功！他对自己说。
    中国男单多得是力量型选手，其实男单能跳3a和四周，也多半是因为力量足够，黄子希也不例外，但他现在感觉自己的技巧不足以驾驭身体里的这股蛮劲儿了，往前冲太猛了，站不住；留力过了，高度远度就不够，容易存周——到底用多大劲儿呢？这就是黄子希起跳之前总会犹豫一下的原因，但不知怎么，他的预计总是会差着一点儿，跳2a的经验几乎不管用。
    而这一回，应该是蒙对了，可惜落冰重心不稳加上又是习惯性摆刃，来了个小翻身。但是他最终站住了。
    黄子希直起身来，就看到场边他的教练挥舞着双拳，那张老脸都激动得红光满面了。
    不由他不激动啊，连孙振辉都自言自语道：“成了一半啊，不知道会不会认......”
    不夸张地说，3a已经成了黄子希的心病，不论短节目还是自由滑，他都将这个单跳放在第一个完成，一旦能成，后面多半不会出什么问题，可一旦失败，就难说了。
    以孙振辉对黄子希的了解，3a能够站住的话，自由滑后面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篓子了！只要他能顺顺当当地滑下两套节目，名次无论如何不会太难看，就如赛前预测的那样，能成为他对手的，也只有一巴掌那么多的人。
    中国男单……也许只是沉沦了十多年而已……
    看着黄子希越到后来越兴奋，动作越来越流畅自如，电视机前熬夜看转播的孙廷光不禁感叹道：这看样子，男单恢复当年“三刀客”的风光，也就是三五年的时间了。女单这边安贞慧、陈洁歆这一批小女单们如果好好培养，假以时日，也必定是一流选手，双人有站在世界巅峰的wh、fl……
    而当时就坐在世青赛看台上的岳正韬只是深深叹息一声：冰舞……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谷底？
    最终，黄子希获得了本次世青赛男单季军，孙骏遥的预言兑现了一部分，而且这是继几年前丁羽之后，中国男单再次收获的一枚世青赛奖牌。
    就这样，本次世青赛，中国小男单小女单双双斩获奖牌，中国的小双们则早在去年就拿到了世青赛金牌。
    与此同时，中国的小冰舞却没能比完全部三场正式比赛就宣告出局......孙振辉站在观众席上，就这样一直站着，默默地看着安贞慧、黄子希一前一后走上答谢表演的舞台。
    他天生不爱热闹也不爱出风头，但他也忍不住嫉妒这两个人，因为，他们代表的是中国男子单人滑和女子单人滑的新生力量：中国的小女单，除了安贞慧，还有陈洁歆，今年安贞慧进了前十名，明年世青赛她就可以参加了，而小男单的优秀选手人数就更多了。
    冰舞么，青年组目前仅此一对，还是拉郎配临时拼凑起来的。看着不远处不认识的外国冰迷们挥舞着五星红旗和安、黄二人的海报，孙振辉的心头在微微发酸，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转冰舞的初衷是什么了。